梁英听罢暗自叹气，颇感为难道:“沈内人已不在司乐局了…”
“不在？何时的事？”皇帝猝然坐起，蹙眉道:“她如今在哪里？”
梁英垂首淡淡道:“是上回官家出宫祈福后的事了，想必她如今是在衾月塔…”
皇帝想定是太后待他出宫时寻此机会故意为难她，他有些怒道:“衾月塔是犯罪的宫人待的地方，她何罪之有？你即刻亲自去请沈氏来庆元殿。”
“是…”梁英垂首道。
…
梁英知此事不可惊动太多人，便弃了其他随从独自一人前往，他找到管事嬷嬷询问沈都夷的下落，片刻后，那嬷嬷便领着都夷来到他面前。
梁英侧身道:“姑娘不必行礼，请随我来…”
都夷认得他是皇帝身边的黄门，她跟在后头踟蹰道:“可是官家找我？”
梁英微微颔首驻足看了都夷一番便有心道:“切记不可再违背官家的意愿了。”
都夷听罢已然知道此次前去的目的，她叹道:“若我执意违抗呢？”
梁英蹙眉道:“这衾月塔就是你上次拒绝官家得后果，你再执迷不悟，这回可是连官家和太后一并得罪了，自然就不是整日干苦活这么简单了，若你答应做官家的御嫔…”
都夷十分厌恶他人压迫的感觉于是反驳道:“若答应了又能如何？”
梁英淡淡道:“或许会圣眷优渥 ，荣宠万千，甚至成为公主或皇子的生母。”
都夷摇摇头道:“那先生也知道是或许，若不受宠呢？这辈子只得寂寞老死于宫中，可我并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梁英听罢笑笑不语便不再理会都夷:“走罢，莫让官家久等了…”
庆元殿内，皇帝见眼前的女孩儿死气沉沉的跪在案前，他自嘲的笑了笑对身边的宫人道:“去取那副镶象牙的凤颈琵琶来。”
见她沉默，他起身拉住都夷的胳膊欲把她扶起赐座，恍惚间他瞧见了她藏在长袖中的玉指已然变得面目全非，他屈膝弯腰与她几乎同等的高度，用力牵出那双手。
手指被这粗糙的指腹摩挲，让都夷觉得甚是不快，她恼极全然不顾眼前的人是九五至尊，迅速的把双手抽出道:“男女有别，请官家自重。”
皇帝也不再强迫起身笑道:“本来想让你用那副琵琶弹些南曲儿的，现在看来愿望倒是成空了。”语罢，他兀自叹道:“在这殿中不肯做朕御嫔的人恐怕只有你和曦月了。”
都夷待呼吸停匀,镇静应:“奴婢身无长物，何德何能服侍官家。”她仰首迎目光又道:“况且沈都夷就是沈都夷，即使再卑微不堪，也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皇帝听罢微微意外，有好一阵的沉默半晌忽然笑道:“你的模样有七分像曦月已然是你的福气，但若朕执意要得到你，你又能奈何？你届时是选择自缢而亡还是乖乖接旨？弹琵琶之人最疼爱手指，可你手指已废，又在太后宫中受尽凌辱，如今还能不卑不亢的跪在朕面前，想必这样的你定是不会有轻生的想法罢？”
见都夷垂首不语又柔柔道:“朕只是暂时不想强人所难，只愿有一日你能主动接受恩宠。衾月塔的活儿甚是脏累，不利于你养伤，即日起你便在御前侍奉罢。”
都夷攥着衣摆，双目微红地抬头看着皇帝微笑道的:“方才奴婢想好了，二者奴婢选择前者。”
“什么？”还未等皇帝料及此话是何意思，刹那间，就见原本温和乖巧似兔子一般的女孩儿抬臂从发上拔下簪子狠狠地朝自己手腕上划去…
此时宫外的黄门进来，看见这一幕惊诧不已，不知此时到嘴边的话该不该说，犹豫片刻道:“皇…皇后娘娘到。”
皇帝看着这刺目的红从她手腕处不断涌出，亦如当年茹曦月在他面前饮下鹤顶红时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他颤声喊道:“快去请太医！”
洛峤在外听着里头的动静，心中有些不安，随即看着方才那内侍跌跌撞撞的跑出来，她便扯住他的衣袖道:“里面这是怎么了？”
那内侍慌慌张张道:“有…有人流血了…”语罢便飞快的跑出了庆元殿内。
阿冬瞧那身影已撞了好几个宫人便道:“诶？这个小兔崽子，也太无理了罢！”
洛峤犹豫再三还是闯入了内殿，见地上暗红的鲜血和那内人手上绽开的皮肉，她不由得轻呼，她镇定下来挣脱阿冬的双手走近一看，竟然是她？
见太医到，都夷这才安心昏睡过去，之后发生什么也全然不知，只有细细的嘈杂声敲着她的耳膜…
…
洛峤隔着珠帘见皇帝颓然坐在殿外，虽不问却也大概猜到事情缘由，她回首看向小榻上脸色微微苍白的沈都夷，心中只感到惋惜…
“媛媛今日怎的有空来庆元殿？”皇帝见洛峤迟迟不敢进来，便朝她招手微笑道:“过来坐。”
洛峤叹道:“今日来本是想问问宫中御嫔俸禄一事，没想到…”
“俸禄一事自你有孕以来都是李尚宫帮你打理，为何今日突然想起这个？”皇帝淡淡道。
洛峤叹道:“臣妾前几日日在流光亭歇息时，见尚才人跪在鹅卵石上啜泣不止，后来询问得知她就连最基本的俸禄都时常被克扣。她宫人出身上有年迈的父母下还有一个幼弟都等着她每月的这点俸禄，如今连自己的衣裳都舍不得换新的，这如何还让她有闲钱寄给宫外的父母？”
皇帝听罢蹙眉道:“尚才人？”
洛峤见皇帝茫然她解释道:“她是官家去年前往蓬莱汀遇见的那位泛舟采荷的女子。”
皇帝尴尬的笑笑:“是么？朕既然不记得有此事了，先把她这些月的银钱先补上罢，只是尚才人的钱为何会被克扣？”
一内人见亏损的银钱有补，便忽然跪下道:“还请官家娘娘为奴婢做主！”
“你又怎么了？”皇帝道。
“奴婢也常常如尚娘子一样每月得不到所对应的银钱，还是淑妃娘娘可怜奴婢，给了奴婢一些首饰当了钱才能勉强给宫外父母度日。”
皇帝怒道:“竟有此事？”
洛峤踟蹰道:“臣妾亲自查了李尚宫的账簿未发现任何纰漏，除非…”
皇帝道:“你的意思是李尚宫做了假账簿？”
洛峤道:“后来臣妾让司宫令查了李尚宫的每日所支出，数额巨大，细细一查便知她前些日子购得大量的南海龙涎香，这香珍贵区区女官哪有这么容易得到的？果然臣妾派人从海关小斯手中拿到的票据，如今赃物就扣押在沛县。”语罢，她示意阿冬将物证拿了出来。那的确是沛县县长的官印，而字迹确实是李尚宫所写。
皇帝闭眼重重将票据拍在案上道:“多派些人去李尚宫处给朕搜！”
约莫半个时辰，梁英进来禀报:“回官家，奴才未在尚宫处搜到大量银钱…反倒搜到了许多金饰玉器，想必定是还有同伙与其用银子交换出宫。”
洛峤听罢这才松了口气，皇帝怒极反笑道:“传李尚宫！”
…
李尚宫跪在地上知人证物证均在她无力狡辩只得默默听从发配。
皇帝道:“何人帮你把这些银子运出宫的？”
李尚宫只闭目沉默不语。
皇帝见状道:“你在宫里这么多年，想必很清楚走私罪的刑罚，你如若老实交代，朕或许还可以从轻发落，不连累你的家人。”
李尚宫听罢含泪道:“是李婕妤，她父亲与沛县县长是同门。官家若不信定可将她的贴身侍从抓来一问便知。”又哭求道:“奴婢一人做事一人当，求官家饶了奴婢的家人啊。”
皇帝抚额闭目道:“身为女官为一己私欲竟与官员暗自勾结，实在是德不配位，念你从前为宫中操劳，朕便从轻发落。即日起李氏搁去官职，发配西京皇陵，无招永世不得回宫，其家人均一齐前往。至于李婕妤…贬为庶人，逐出宫去！”
裴洛峤听罢这才渐渐安心，如嫂嫂箫夫人所说，顺着尚才人的事情查下去，定能抓住李氏的把柄。若要瞒着太后平安生下这个孩子，李尚宫这根眼线必须先除掉。
皇帝轻拍着洛峤的手叹道:“多亏有皇后，不然朕还不知道这些地方官贪污受贿到了皇城底下，沛县各级官员朕定会派人清查，这些日子你费心了。”
洛峤面颊微红笑道:“无妨，臣妾本是想为尚才人讨些公道，没想到竟牵扯出了这么多人。”
皇帝笑道:“你啊你，平日里就是太沉静了些，待你生下孩子，执掌六宫之事还是交给你罢。”
洛峤勉强笑道:“臣妾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罢，你很少求朕。”
洛峤叹道:“臣妾知道官家对沈氏有情，她性子倔强，怕是强迫不来的，臣妾暂有一法子…”
皇帝颇感兴趣便笑道:“什么办法？”
洛峤沉思片刻，忆起如意临走时拜托她的事，她只好叹道:“官家定是不舍得让沈氏回衾月塔去，若留在官家身边…一来她怕是不愿，二来易给她召来杀生之祸，臣妾想不如先让她先在臣妾宫里当差，待她想明白了，官家在做打算可好？”
皇帝苦笑道:“那也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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