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蓝兮瑶和叶天兰玩得尽兴了，摸着月色返回水寒山庄。
经过离山庄不远的桃青村时，见村内一片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奇怪，这都什么时辰了，桃青村不会又出事了吧？”蓝兮瑶驻足远眺，当然，天色暗沉，什么也没看出来。
天兰一听师姐又来了兴致，慌得花容失色，忙不迭道:“好了好了师姐，桃青村的事有那么多人管着，我们就不要多管闲事了，再不回去就真的要完蛋了！”
“行吧行吧，那你先回去，我待会儿就来。”蓝兮瑶还没迈开步，就被天兰拉住了，瞧着她不安的神色，咧嘴眯眯一笑，“好啦，听话，乖啊！”
“师姐！”
叶天兰一声心不甘情不愿的呼唤并没有叫停蓝兮瑶，她早去远了。
天兰一想起庄主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也不再逗留，赶紧回庄了。
蓝兮瑶大老远就闻见一股十分浓烈的药味，一入村，果然见满大街都是伤残病患，还有来来往往奔走行医的百草庐童子和八大灭灵山庄的弟子，当然，也注意到了白天搭过话的楚客尘。
蓝兮瑶对这种事几乎已经见怪不怪，很自然地上前逮住一个水寒山庄弟子:“现在是什么情况？”
“师妹放宽心，这病虽然来势汹汹，但并不难治，我们已将其控制。”
“那就好那就好。”蓝兮瑶松一口气，目光不由得落到另一边的楚客尘身上，见他也端着药碗正在喂人喝药，还言语安慰。
说到这桃青村，说来也属实奇怪。桃青村本来是一处山清水秀之所，可就在这几年，不知什么原因，这里成了瘴气和流毒聚集之地，经常发生疫病，多亏百草庐和八大山庄接济救助，才保得一方安宁。这两年，他们八大山庄正在筹划向龙昭国王进言，把桃青村民迁居别处。
因最近妖魔界洞门大开，妖魔入侵人间愈甚，人界不少风水宝地都有演变成穷山恶水的趋势，各国君王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忙活半夜，总算把药送进了每一个村民口中，百草庐和八大山庄弟子们相继离开，只剩下零星几个人留守，这其中包括蓝兮瑶，也包括那位荼蘼峰的玉心仙楚客尘。
清闲下来，才意识到肚子已叫嚷了许久，蓝兮瑶突发奇想，来到村里一条小河边钓鱼，还没到河边，远远先听到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咏叹:
“世事如此，悲夫楚子。
“以我眼眸，长我心忧。
“熙攘光景，未将心宁。
“纷纷一场，恨无以忘！”
声音中充满悲切和无奈，厚重到承载了世间一切苦难。
走近一看，竟是那个楚客尘。
蓝兮瑶不明白，他堂堂仙门之首荼蘼峰二弟子，明月玉心的玉心仙，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实在太不合常理。
“嘿呀，我只是信步一走，就遇见了玉心仙，看来我们之间还挺有缘分嘛！”蓝兮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好和他说叨说叨。
“的确。”
“……”
“……”
面面相觑间，气氛就这么尬住了。
蓝兮瑶自以为自己没脸没皮，没心没肺，就没有她带不动的人，可是今天这场面，居然真的切切实实让她感到一丝不知所措。
“嗯……你怎么了？”
“没什么。”楚客尘悲悯的神色一闪而逝，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漠，起身就要走，被走过来的蓝兮瑶出声叫住:
“谁信这种鬼话？总是没什么没什么，不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可是会憋坏的哦！”
蓝兮瑶想起早逝的母亲，想起整日为水寒剑与各种各样的人斗智斗勇，对自己时而不甚在意时而又严厉刻薄的爹，蓝兮瑶心头压了太多情绪。太久太久没和谁交过心，压抑又无人会意的苦闷，她太能感同身受。
实在不忍见他人也如此，索性扔下手中鱼竿，快步上前按住楚客尘的肩，看他在半推半就中再次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
身子底下的石头足够大，别说他们两个人，就再坐七八个人也是绰绰有余，因此二人相距不近，倒也没什么过意不去。
楚客尘沉默，看着远方。
蓝兮瑶看他也不是主动诉苦的主儿，就直接开口，有感而发道:“哎，人真是奇怪，没钱没权没势的人整天唉声叹气，有钱有权有势的人也整天唉声叹气，真不知道该羡慕谁，同情谁！还是天上的鸟儿好啊，每天自由自在的，脑袋里没这么多破事，一身轻！”
兮瑶继续道:“世人都羡慕你，敬仰你，但看今日种种，我并不想成为你，做你，实在是太不快乐。”
楚客尘一怔，回头定定地盯着蓝兮瑶。
“难道不对吗？做人如果连快乐都没有，那还不如不做呢，你说是吧？”
一番话引起千头万绪，在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形下，楚客尘已悠悠开口:“哪儿有那么容易。”
他两辈子的时光，贫贱一世，荣光一世，终归茫茫然飘无所依了两世。看着众生也在前仆后继重蹈这覆辙，他苦，苦于无法自救，苦于无法济世。想流于俗，然而终不情愿；欲离于世，也终不忍心。几番挣扎，只是愈加沉迷，无法自拔。
“本来就没有法子的，谁叫世上有除不尽的坏人兴风作浪呢。而且，你不是仙吗？连你们仙人都陷入这个局纠结不清了，那叫其他人怎么办啊？”蓝兮瑶连连摇头。
“不过是隐在山中修行的人，谈何仙之一字？找不到真正能使人逍遥极乐的仙人之行，下界便一日是苦海，实在是，令人心痛。”
“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你的名字。客尘，客尘……对啊，做客红尘嘛，还挺好。不愿与下界合污，不愿弃尘世而不顾，那就作此间的客人，来时来，去时去。只管去找你们那仙人的道路，你们找到了，也就可以指引别人了。”
楚客尘若有所思:“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蓝兮瑶撑着下巴认真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但我能看出一点，你肯定不快乐。哎，不快乐，是因为做的事不是想做的，想做的事做不了啊。”
兮瑶觉得自己说了简直跟没说一样，继续道:“我就大胆讲一句吧，你心怀的是天下苍生，按理来说本不该在荼蘼峰的，那里太小，太小了！或许，你的修行应该在路上。”
“修行在路上……”
就是这一句，变成一股暖流，给楚客尘带来久违的温馨。原来真的有人，是如此懂他。
是啊，仗剑行义天下，追寻弘扬正气，不正是他一生所求？
楚客尘由衷道:“谢谢你……”
蓝兮瑶挺不好意思:“谢什么，别这么客气。其实我还挺想跟你说声谢谢的，哈哈！”
看楚客尘这个样子，他这一生，应该是极少向别人倾诉自己心意，尤其是诉苦的吧？不过萍水相逢，却能对自己这么敞开心扉，这何尝不是一种信任？
几句随心而出，连蓝兮瑶自己都感觉摸不着头脑的话，让楚客尘笑了，他站起身，望着满天纷扬的落叶，开怀地吟道:
“天生此身七窍明，奈何风尘扰安宁。
“离树风中纷扬美，何人能见一地枯？
“悲生苦！悲生苦！生长生苦遭浊辱。
“我携风尘执拂尘，一挥尘风将尘拂。
“几时求得众生立，即寄月明与风清。”
听他所讲，蓝兮瑶沉默良久。
知道这世上总有仁人志士敢为天下先，但像他这样为了天下，几乎时时刻刻使身心如此劳苦的人，还真是第一次见，蓝兮瑶免不得肃然起敬，世人言他是“明月玉心”，玉心仙之名，果然是最及得上他的评价了！
蓝兮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无打趣的意思，只微微一笑，认真道:“携带一身风尘拿起拂尘，用拂尘里的道拂去尘世间的污浊，好啊，真好啊！”
“见笑了。”
“不见笑不见笑！”蓝兮瑶比了个手势，“一颗心只有这么小一点儿，哪能装得下这么多事情？可莫要再忧苦了！”
说话间，鱼儿上钩了。
“哈哈，鱼儿呦鱼儿，你来的正是时候，快来成就你的果腹之业吧！”蓝兮瑶三下五除二把鱼拾掇干净，就地搭在火架上烤起来。在百无聊赖的等待中，她不禁又看向身边人，见他正望着自己。
那双本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透射出生机与活力，人性与热情，总算不似他平常那般遥不可及，淡漠凉薄了。
“兮瑶，谢谢你。今日相遇，是楚客尘之幸。”
蓝兮瑶难得在一个人面前这样不好意思，讪讪打趣道:“额……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看，受教了吧？”
“如果你不是和我一样，也不会说出这些……”
“啊？”他有意无意的一句，如一道电流，将兮瑶整个儿击穿。
“说到底，你我不过都是深陷在自己理想中的人，因为得不到，又无法抛却，所以总无法释怀……”楚客尘有意无意，又道:“到底是对理想的一种坚持，还是对现实的一种报复？”
长于水寒山庄这最大的风口浪尖，人与人之间那些因灭灵剑而引发的明争暗斗，其实她早都看在眼里了吧？明明她知道那些事理，却还是如此不“懂事”，那么也不难猜，她最讨厌的就是‘经营’二字。她的本色就是率性而为，不然怎会有这种通透下的畅达？
又或许她只是压情绪压得久了，所以难免愤慨叛逆，所以一直沉醉在这种没心没肺，我行我素所带来的快活之中……
灭灵八剑是六界中都瞩目的存在，连带着灭灵山庄也成了世间最大的漩涡，卷入其中的人，谁还能保持一副白身？到最后总难免陷入勾心斗角，迎合附会。蓝兮瑶本是热情洋溢的韶华之年，一颗心跳动在理想中，一双眼每天看到的却是世人之间各种尔虞我诈，她应该是很痛苦的吧？如此任性率性，到底是对理想的一种坚持，还是对现实的一种报复？
蓝兮瑶的心被他两句话整个儿击穿，只是看了楚客尘的眼睛一眼，她便已明白，此人已将自己看穿。
“……”蓝兮瑶突然很想仰天大笑几声，笑他个酣畅淋漓，不过到这关头，又笑不出来了，于是摇摇头，淡淡一笑:“坐吧。”
楚客尘点点头，复又坐下。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是在任何地方，任何人面前，从未有过的自在！
“今后你想干什么？”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楚客尘想主动了解一个人。
“我？以后？说实话还真没想过。嗯……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辈子，也就满足啦。”蓝兮瑶很认真地想了又想，虽然听着不是那么雄心壮志，但的确是梦寐以求。
“好，很好。”楚客尘点点头，面带笑意。
鱼烤好了，蓝兮瑶拿出随身带着的一个小瓶子，把里面的调味料洒了上去，鱼香四溢，令人垂涎。
“这是我精心调制的，随身携带着，就等着在野外烤东西吃呢！”蓝兮瑶熟练地把鱼分成两半，一边啃，一边把另一半递给他。
楚客尘并不推脱，也就受了，咬一口，人间美味！
刚吃干抹净，不远处跑来一位村民，兴致勃勃对二人道:“两位好运气啊，赶上了我们村的青桃日，咱们村长请两位也来参加。”
“呦，那还真是赶巧了！”蓝兮瑶痛快地点头答应，对楚客尘道:“走，去见识见识？”
桃青村在崇山峻岭之间，唯一一块地势平整的地方，是一大片桃林，两个人被带到这片桃林时，全村人都已聚集在此，每人手里都拿着一颗还未熟透的青桃。
蓝兮瑶走到一位长者面前，问:“村长，人家是荼蘼峰的，村里没有荼蘼峰的桃树吧？”
“荼蘼峰？！”老村长被吓了一大跳，面显为难之色:“这个……还的确没有。”
“没事儿没事儿，那就摘我们水寒山庄的吧。”蓝兮瑶走到某一颗桃树前，摘下两个青桃，给了楚客尘一个，神秘兮兮道:“发挥你所有的聪明才智，把这个桃子变成最美的样子，然后和其他人的比试比试，胜了有奖赏哦！”
楚客尘瞧着手里这半生不熟的青桃，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看蓝兮瑶，她已拿着剑在桃子上雕雕刻刻。
心思几转，楚客尘便蹲下身把手中青桃埋进了土里，他精修五行之术，就施展木行功法中的“生机术”。真气经生机之术一化，变作无尽生气注入脚下大地，不一会儿，那颗青桃破土而出，由芽长成树，一树桃花过后，结出累累硕果。几息之间，一棵树花开花落，桃生桃熟，与周围的树是那般格格不入。
场上一片拊掌欢喝之声，连蓝兮瑶也停下了手中忙活的，怔怔地看着那棵被众多红桃压弯了枝条的桃树。
“我想桃中最美，无外乎它成熟的那一刻，此时人们看着它，能看到成果，看到希望。”
阵阵雷鸣般的掌声！
“行啊你！”骄傲如蓝兮瑶，也不得不承认，楚客尘胜了，大获全胜！看着自己手中只雕刻了一半的青桃，摇头一笑，塞进嘴里就咬去了一口。
啧啧，真酸啊！
楚客尘的桃树被冠以“早秋桃”之名，作为荼蘼峰的树永久保留在了这片桃林。村民们搬出一张张案几，把所有人的桃都放在上面，置鼎上香，围了早秋桃一圈儿。然后所有人下跪叩拜，祈求神灵庇佑。
折腾了大半夜，也是该休息的时候了，盛情相邀之下，二人借宿了村长家，老村长很周到的腾出了两间屋子供二人睡。
楚客尘已成仙身，破入九重天功堂之境，不卧床榻不食五谷已久，久到都已忘记了还有这么两件事。可是就在今夜，一条鱼，一张炕，便让在山中积累了百年的孤寂，烟消云散。
坐在土炕之上，回想这大半夜，这一派有滋有味，异彩纷呈，的确远胜在荼蘼的百年人生光阴，他再次鲜明地感受到，原来他还是活着的。
梦乡，楚客尘突然很期待，他梦中的故乡，梦中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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